一把好鹽

旷野

三重樱

三重樱
一、
 这是一个初春的早晨。天色微茫自东边泛出依稀暖光。
 今天应当会是太阳晴好的一天。但是我脚边的水依旧冰冷刺骨,似乎带着对冬天最后的怀恋。
 这是学校里一个废弃多年的水池。很少有人知道在这片已经高过人头的灌木之后还有这样一片幽绿阴郁的水面。如果不是太喜欢离池子几米远处的那一株樱花以至于时常出神地细细看它我也不会发现还有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樱花粉白细碎的柔软花瓣被风吹得四下飘散。空气中有浅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丝线一样细细游走。站在水中我能够以前所未有的亲密距离接近它。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枝桠甚至盖住我头顶天空一隅,花开得竭尽全力,有不可告人的愤怒和悲伤。我几乎能听见它们在我的耳边绽放和凋零的声音,细微的“啪”的轻响,仿佛中弹的鸟。
 这是很好的一天。
 我慢慢地往水池深处走去。
 散发着淡淡腥味的冰冷池水漫过我的脚踝,膝盖,腰腹。白色衬衫被水沾湿贴在身上像是第二层皮肤,带来微妙的紧绷感。
 深绿的池水里水草黏腻地附上来,有一茎在我手边开着细小的破碎白花。漫到胸口以上的水让我感觉到隐隐窒息。但是我没有停下来。
 水漫过我的双眼之前,我抬头看了看天。我看到大片大片依旧洁净芬芳的粉色樱花在风里簌簌飘落,浮动在深邃的绿色里。它们将陪我一同在这里睡去。我感恩它们最后的送别。温情而怜悯。它们开得这样美,我满心欢喜。
 水终于没过我的头顶。

 三月的最后一天。
 顾失踪了。
 学校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校内氛围紧张异常。学生们在私下里议论纷纷。在这所纪律严明素来以风气良好著称的学校里,这样的事情在建校的数十年里闻所未闻。
 顾是住校生,保安室也没有出校记录。
 成绩优秀,顺利地从初中部直升高中部。
 安静而善于倾听,是清秀温和的少年,非常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
 三天后在警方的介入下,顾的尸体被从学校废弃多年的水池里打捞上来,那张脸意外地没有浮肿狰狞,只是一如既往的苍白而安静。
 没有打斗伤痕。未检测出药物残留。警方断定为投水自尽。

 对于顾的离开,我并不意外。
 他是一个绝望的人。那些东西在他的骨子里生长了十八年,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他的所谓安静,不如说是死寂。现实中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瞩目,除了那株樱花。在学校的这些年里,每年春天他都会长久地凝视它。从长出第一片嫩绿新叶,到最后一片粉白落地。
 我觉得有时我是可以理解他的。
 花开得用尽全力,看花的人用尽时间与生命。他曾经给我看那篇《京都•花见》。里面写到东京青年自杀时留下的遗书。“让飞扬的飞扬,你先去吧,像樱花一样先凋谢才永生,我随后就来。”他说马先生那情何以堪四个字也真真叫人情何以堪。
 那天我去看了他。一整个池塘上飘满了粉白的花瓣。我想他是幸褔的。
 幸运如他的人能够得偿所愿,而我,更多时候在事与愿违之中颠沛流离。
 安妮宝贝说,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
 我看着顾空荡荡的书桌。从今往后它将慢慢积上灰尘,会有新的使用者,但是他们都将无从继承他的所有。
 至于我。我也不行。


二、
 顾的离开很快就被淡忘。
 有校方刻意的压制也有事不关己的漫不经心。偶尔会有人把这件事当做了不得的秘密私下传播,但是说到底所有的人都不会去关心除了死亡之外的其他意义。更重要的意义。
 生物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尽管从没有人去仔细思考但是出于本能他们已经远离了那些可能带来危险的东西。
 是他自杀之后的第七天了。或许是巧合,今天恰好是清明。但我觉得这更像是他和这世界开的一个玩笑。
 外面在下雨。很大。黑暗之中雨声磅礴而沉重地砸向大地。我在晚自习的时候想起他来。就坐在我的右边神情淡然地解一道数学题,额发漆黑眉眼低垂,嘴角抿着无意义的笑容。写完作业就会在膝上摊开小说,安静从容地翻阅,时而指给我看一两行文字。那些他用铅笔画了线的句子,大多简单却动人心魄。毫无迟疑地撕开那些伪装早已愈合的伤口,鲜血淋漓。
 我不能控制自己向右边看去。
 已经不再是空荡荡的桌面。我换了新的同桌。是勤奋好学的少女,没日没夜地写着习题,草稿纸飞快地撕下一张又一张。
 教室白炽灯下所有的人都是这样。顶着木然的脸写着作业,仿佛不能停歇。我咬着手背上的皮肤,无声地尖叫着。浑浊的空气灭顶,淹没了所有的挣扎。
 窗外漆黑。我试图看清远处那株顾曾经久久凝视过的樱花。那是一株早樱。早已开到尾声。残留在空气中的香气像是一场幻觉,地上的尸骸却破碎得惨烈。风雨萧瑟汹涌,一切似乎都将在一夕之间被冲刷殆尽。
 我感觉到惶惑不安。以及突如其来的兴奋与憧憬。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当那一抹白影纵身翻出窗台的时候,几乎还没有人注意到。直到重物落地的一声巨响,才将所有人从不可知结果的劳作中扯出。有人开始尖叫。脚步声凌乱地响成一片。
 韩躺在泥泞的地上,白色衬衫里渐渐流出殷红。肆意的雨水将那鲜红颜色冲淡,夹着被风吹来的残破花瓣四下流淌。她花一样的面容朝向天空,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几栋教学楼里渐渐有人声响起如同冰雪初融。
 校园内一整夜灯火通明。

 初春的夜风凛冽,夹杂着温柔的雨水呼啦啦地扑在脸上,在坠落的时刻从我身体的每一个罅隙中穿过。身体在重力作用下加速下落,灵魂却脱离桎梏,鸟一样高高地飞向天空。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一草一木都在我眼前急遽放大。教学楼下有海棠和晚樱的零星粉色。与我想象之中的云蒸霞蔚终究不同。到底还是事与愿违。
 如果看到顾。我想。是该和他打个招呼的。

三、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能够忘记那个下雨的夜晚。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樱花香气,潮湿冰冷。韩白色的单薄身影像是纸片一般无征兆地被风卷到窗外,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被汹涌的夜色吞没,“啪”的一响。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像是深海的鱼群突然被光亮惊醒四下逃窜,沉寂的教室里爆发出不祥的骚动。我跟随着渐渐聚拢流淌的人群下楼。
 韩躺在泥泞的地上,黑色长发凌乱地粘在她因失血而渐渐苍白的脸上。她睁着眼睛,笑容里有欲言又止的天真茫然。殷红的血从白色衬衣里缓缓渗出,把她身下的土壤染成深色。
 她被呼啸而来的救护车带走。手臂自担架的一侧垂下,手指间沾染着血污和斑驳的花瓣。温热的血腥气息升腾起来,在初春雨夜清冷的空气中与若有若无的樱花香气缠绕着发酵,散发出绝望的腥甜味道。
 我想起她欲言又止的迷惘神情。

 体育测试。1500米长跑。还是在这样的下雨天。
 腿脚酸痛呼吸紊乱,口腔中满是血腥味。我几乎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摔在地上不省人事。我抹掉脸上的雨水,缓慢而努力地走出操场,在没有人的角落里扶着墙蹲下。
 我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
 所以只能蹲在地上等待着胃部的绞痛过去。指尖用力掐进手心。
 然后我看到另一个女孩子走过来,满脸痛苦还是没忍住往草丛里吐了。低声爆了句粗直起身来然后把手里拎着的矿泉水一口气喝掉半瓶,剩下半瓶哗的往头上一倒。
 她看到了我。把湿漉漉的头发和脸一抹,朝着我伸出手来,一双眼睛明亮清澈:“季,你还好吧?”
 我没有想过韩会知道我。
 空气一样没有存在感是自己都已经习惯的事实,很难想象她这样张扬肆意的人也会留意到在阴暗角落里兀自生长的我。
 我被从地上扯起来,把半个人的重量靠在她肩上。她洗发水的薄荷香气在鼻端萦绕。死心塌地的第一步。

 学校加强了对学生的管理和对危险物品的限制。装了保险窗的教学楼看起来更加像是牢笼。学生的生活并没有太多变化。活跃者依旧在课堂上与老师顶嘴嬉笑,寡言者依旧不被人注意地享受着孤独与自由。
 阴影这种东西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无边无际。与苍白冷酷的现实相比,它也不过微乎其微。
 同样的一件东西,拥有者不同,意义也就不同。对于我而言,韩是唯一的光源,是让我的阴郁卑微无处遁形的人,也是将我从绵延无垠的黑暗中救赎的人。至于她对于别的人如何我不得而知。
 但是我感觉莫名的愤怒情绪在我的身体内疯狂地流窜。看一眼。求求你们看一眼啊。韩最后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我已经丧失了沉默的权利。

 热水瓶碎裂在脚边。我神情尴尬地扫去那些发亮的银色碎片。无需提醒,路过的人都已自发地绕行。阳光下那些碎片晶亮,隐隐晃痛了眼睛。
 这样阳光明媚的天气让人感觉欣慰。当我背靠着樱花树,面朝着顾当初自杀的那个池塘的时候,心情异常平静从容。
 池子已经被高高的铁丝网围起,我只能透过网眼去看那碧绿黯淡的池水,那上面什么也没有了。早樱谢了太久,那些馥郁柔软的花瓣早已在池底沉沦腐朽不复存在。
 真是适合睡觉的天气。
 我恍惚地闭上眼,红绳在手腕上缠绕成结,似有樱花在风里纷纷扬扬落满肩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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